因为马保国老师的强调,“武德”一词重新火了起来。
“武德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
我想,它与欧洲、日本后来才有的“骑士精神”、“武士道”差不多,指的是公平竞争的精神、慷慨的风度。
马老师说“年轻人不讲武德”。其实,中国文化的主流从两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经不讲“武德”了。
在脱离野蛮,进入文明社会以后,准确地说是指西周、春秋时期,中国社会是讲“武德”的。至少,贵族阶层内部是讲规则的,温文尔雅。
在灭商、平定三监之乱后,周公制定了一系列的典章制度,规定国与国、人与人的高低贵贱、远近亲疏、交往规则。比如,见面行什么礼,怎么说话,怎么吃饭,怎么穿衣服,怎么戴帽子,在什么场合适合奏什么音乐,怎么出行,甚至怎么走路,都有详细规定。这就是所谓的“周礼”。后来的孔子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恢复这套礼仪制度。
那时候,也会发生战争,有战争就不可避免地会死人。我无意美化任何战争。但是那时候即使有战争,双方也会在一个最低限度内讲规则。比如,不能在对方没有布好阵时攻打对方,要优待中老年士兵,更不能大量杀人。而且那时候的战争是有限的战争,战争双方投入的人力和物力较少,大国也不过投入万人,有一千辆战车的国家(“千乘之国”)就是大国。战胜者不轻易灭掉别人的国家,只是签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条约,把战败国的麦子收割了,或者要求战败国把土地的耕种方向从东西变成南北。
对此,唯物主义者的解释是,那时候生产力极为低下,灭掉别人的国也得不到多少好处。这也有一定道理,但是那时候的人仍然受周礼的影响,而且尚存淳朴的气质,也是一个原因。
但是随着(儒家所说的)“礼崩乐坏”,过去由西周确定的社会秩序和价值观念,进入春秋中期以后,在发生着改变。诸侯国的诸侯之位有人争,卿大夫之位有人争。甚至周王室的天子之位有人争,东周的第一个天子周平王就是在诸侯国的支持下,灭掉政敌,成为“天子”的。但是,这套“礼乐”还没有败坏净尽,框架还在。
这时候,宋国(等等,提起宋国,我们马上想到的是守株待兔、揠苗助长这些成语。不但在我们的印象里,就是在当时人的印象里,宋国人也是保守、死板、不懂变通的)就有一个人,依然认可这套精神和行事规则,他甚至在战争中奉行这套规则。用马老师的话说,他很讲“武德”。
他就是宋襄公。宋襄公是宋桓公的次子。宋襄公在位的时间(前651年——前637年),正是齐桓公(前705年左右——前643年)和晋文公(前697年——前628年)之间。
他曾经把太子之位让给自己的庶兄目夷,说目夷年长而且仁义。而目夷拒绝了,他说:“能够把国家让给我,这不是最大的仁义吗?”
宋襄公即位(前651年)后不久,就被霸主齐桓公叫到了葵丘结盟。
在葵丘之会上,各国之间达成了一系列协议,比如:毋雍泉,毋讫籴,毋易树子,毋以妾为妻,毋使妇人易国事。(不准把水祸引向别国;不准因别国灾荒而不卖给粮食;不准更换太子;不准以妾代妻;不准让妇女参与国家大事。)同时,齐桓公委托宋襄公将来可以照顾自己的儿子公子昭。前643年,齐桓公病重,他的几个儿子开始内斗。齐桓公死后,也没人安葬他。公子无亏即位,公子昭逃到了宋国,向宋襄公求救。公元前642年,宋襄公通知各国诸侯,请他们共同护送公子昭到齐国接替君位。但是,多数诸侯国根本没有理睬他,只有卫国、曹国、邾国三个小国派了一些人来。宋襄公率领宋、卫、曹、邾四国的军队向齐国进发。齐国的贵族不清楚四国联军的实力,而且对出走的公子昭怀有同情,于是就把刚即位不久的无亏杀了,还杀掉了齐桓公生前宠爱的竖刁,赶走了另一个拿自己儿子的肉给齐桓公吃的易牙,在临淄迎接公子昭。公子昭回国后当上了国君,是为齐孝公。 宋襄公因为帮助齐孝公登位,名气开始上升。齐桓公死后,齐国的霸业开始衰落。此时,另一个大国晋国正处于内乱之中,尚未参与争霸。也就是说,霸主的位置还空着。于是宋孝公想小试牛刀。他想凭着平定齐国乱局的声威,会合诸侯,登上霸主之位。公元前639年,他要求楚国带领诸侯国来参加他的鹿上之盟。楚国同意了。这时,他的哥哥目夷(被他封为司马)出来劝谏说:“小国争着主持盟会,是祸害。”反对他出去争霸。是的,宋国从建立时起,一直是中小国家,没有争霸的实力。宋襄公不听。这年秋天,宋襄公没有经过各诸侯国的同意,就把会盟地设在盂地,引起齐国和楚国的不满。目夷又说:“你做得太过分了,祸害就是在此时吧?”楚国凭借强大的实力,抓住了宋襄公,来征讨宋国。冬天,诸侯国在亳会盟,在鲁僖公的调停之下,楚成王才释放了宋襄公。目夷又说:“祸乱还没有完。”第二年夏天,宋国开始征讨郑国。郑国在春秋初期时是小霸主,如今还有一定实力。目夷说:“祸乱就是在此时吧。”秋天,楚国为了救郑国,开始征讨宋国。宋襄公痛恨楚国,想跟楚国开战。目夷又进行了一番劝导,他说:“我们宋国是殷商的后裔,但是老天已经抛弃殷商很久了。楚国是大国,不可轻易与之言战。”宋襄公不听。十一月,楚宋两国在泓水(今河南柘城县北30里)开战。楚军士气很盛。楚军在过河的时候,目夷说:“敌众我寡,趁着他们没有过河,现在可以开始进攻了。”宋襄公又不听。等到楚军渡过河,还没有列好阵的时候,目夷说:“现在可以进攻了。”宋襄公还是不听:“等他们列完阵再打。”等楚军列好了阵,双方开始战斗。一番战斗下来,宋国的军队战败了。宋襄公的大腿受了伤。宋国人都埋怨宋襄公,但是他说:“君子不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,不俘虏有白发的中老年人。古代用兵的规则是,不凭借险隘的地形阻击敌人。我虽然是亡国者(殷商)的后代,也不攻击没有排成阵势的敌人。”正如钱穆所说:“当时的国际间,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,而大体上一般趋势,则均重和平,守信义。……即在战争中,犹能不失他们重人道、讲礼貌、守信让之素养,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。”目夷就务实得多,他说:“你不懂得作战。敌人没有渡河、没有列成阵势,这是上天帮助我们。只要是我们的敌人,能俘虏就抓回来,还管什么头发白不白?教导士兵作战,使他们知道退缩就是耻辱。教战士掌握战斗的方法,就是为了杀死敌人。敌人受伤却还没有死,为什么不能再杀伤他们?如果怜惜他们,不愿再去伤害受伤的敌人,不如一开始就不伤害他们;怜惜有白发的敌人,不如向敌人投降算了。”宋襄公虽然也劫持滕国君、杀死鄫国君,威胁其他国家,也有争霸之心,但他仍想奉行古代的道德规则,甚至在战争中也不例外。他想赢,但他首先要合理地赢,也要高贵地赢。如果胜利不合理、不高贵,那么他宁愿不要。可以说,他春秋中期最讲“武德”的人。可惜,他的武德没能救得了他。几个月之后,公元前637年夏天,宋襄公因为前一年受的旧伤,去世了。宋襄公的谥号是襄,根据《逸周书》的说法,“辟地有德曰襄,甲胄有劳曰襄”,他显然没有“辟地”,但是几场战争下来,确实“甲胄有劳”。孔子的弟子子路,在卫国内乱中,帽子被打落,他在系帽子带的过程中,被人杀死了。但他说:“君子死,冠不免。”君子即使临死,也要衣冠整齐。那个时代的士,就是这样,宁死也要讲究尊严。但是,比宋襄公晚一百多年的军事家孙武,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思想。他不管什么武德,什么“不擒二毛”,什么“不鼓不成列”,他信奉“兵者,诡道也”,在他看来,只要能打胜仗,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来。再往后二百年,秦将白起在战胜赵国后,坑杀了四十万赵国士兵,通过杀人来削弱赵国的实力。宋朝的苏轼也在《宋襄公论》中,把宋襄公说成是欺世盗名之徒,把他跟王莽相提并论。再往后,某位伟大领袖嘲笑宋襄公,说他奉行的道德是“蠢猪式的仁义道德”。宋襄公还不知道后世的战争规则,不知道全面战争,不知道以杀人为主的白起,不知道伟大领袖的评论。他失败了,在别人眼里,他还不光彩地死去了。一千多年后,欧洲的骑士精神兴起了,日本的“武士道”兴起了。很多人以为这是异域才有的,其实,这些精神在中国也曾经有过,只是过早地消逝了。两千多年之后,我们可能无法理解宋襄公。但是,嘲笑宋襄公的人,不光对历史无知,也丧失了高贵的精神。